和邻居戴维说抗战

多年前,我们刚搬进这个新小区,首先巧遇邻居戴维的夫人,一位出生在日本名古屋的韩裔妇人。她在她家的前院拦下了同为黄皮肤黑眼珠的我,嘘寒问暖一番,她宣称先祖来自中国,在闲聊的过程中,惊觉发现她姓「Yu」(韩文发音是指「刘」或「柳」),再用中文字来核实,她的确是我们的本家无疑。我很高兴地告知她,朝鲜或韩国最富盛名的一支刘氏宗派是汉光武帝刘秀的三十二世孙刘荃,曾为北宋翰林学士和兵部尚书,后被贬至高丽,就地繁衍生息,戴维的夫人极有可能是这支刘氏族人的后裔。倘若如此,一来她与我(汉光武帝刘秀八子广陵思王刘荆六十六世孙)的血统近了些,二来我笑说她是我们汉室世胄落难于古高句丽的失落公主(the Lost Princess),她被逗得呵呵大笑,乐不可支。随后戴维出现,整个话语权就为他所掌控。虽然在后来的数年内均为如此,但我也不以为忤。

戴维为爱尔兰裔美国白人,出生于1945年7月16日,诞生之日恰为美国杜鲁门总统下令第一颗原子弹在新墨西哥州进行人类首次核子试爆,改写世界历史的一天。他的父亲曾服务于美国陆战队,分发到太平洋战场,但甫到前线数月,第二颗和第三颗原子弹就丢到了日本广岛和长崎,日本仓皇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旋告结束,所以他本人并没有受到这场浩劫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他自个儿在冷战时期的六〇年代加入美国陆军,驻防韩国,也是这样的机缘,戴维方有机会在韩国大邱的驻地,结识妻子,两人结婚后,选定回戴维的家乡德州发展。

或许是成长于这样的一个军人世家的氛围,加上大战后冷战时期反共之思维,戴维对二战和韩战颇有一番研究。我曾提到我的堂叔公刘立维中尉是飞虎队(中美空军混合联队,Chinese American Composite Wing)中方的驱逐机分队长,下一次的闲谈时,他连忙把我拉进他的书房,去参观他从网上找到漆有中华民国国徽,和大鲨鱼嘴巴的P-40驱逐机的彩色图片,那正是堂叔公以二十六岁英年殉国前所飞行的最后机型。这让我对戴维的专注和执着,大表敬佩。

戴维同时也珍藏了一本有已故作家张纯如Iris Chang亲笔签名的《南京大屠杀》一书。正因如此,2015年,适逢抗日胜利七十周年,也是戴维的七十岁华诞,我叙说了许多中国军队抗日的故事,他深感兴趣和讶异。在他七十大寿的前夕,悻悻然地告诉我,美国国防部以预算不足为由,首次核试的新墨西哥州将不会有任何七十周年纪念仪式,来缅怀原子弹的诞生和测试。我也很惋惜这样的决定,因为唯有原子弹,才能让日本大本营彻底放弃「玉碎计划」:在东瀛四岛自杀防卫策略,从而使大战提前结束,而拯救了更多中国人在内的亚洲人、美国人、还有日本人自己的生命。

七月底,我回台湾,顺便带着父亲、弟弟和侄儿们,前往台北圆山国民革命忠烈祠,去晋谒1937年在上海阵亡的先祖父刘作全之灵位。国防部除派了一位杨少校全程陪同外,也致赠了「勇士国魂」的月历。那是一份国防部为纪念抗日胜利七十周年,所精心筹划打印的,封面是气势磅礡的一幅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里头每一个月分都有一个抗日战争的副标题,佐以七十年前国军勇士英挺的身影,凛然的正气跃然纸上。杨少校还特别准备了一份英文版的月历,方便我带回美国,我当时一方面感谢国防部对烈士后人的贴心,另外心中也马上想到太平洋彼端的戴维。

待我回美后,我将这份英文版的月历放在车中,等待一个巧遇的发生,来亲手送给戴维。一个寻常上班日的清晨,我刚好看见戴维在他的前院向我挥手,我当下连忙停车,把月历交给他,并允诺日后登门解说,他随即邀我下班后立即叩门迳入。当天下午,我在他的书房中,仔仔细细地详述了这份「勇士国魂」月历中的珍贵抗日老照片,讲解中国军人如何用手榴弹和大刀对抗日军装甲车,如何用劣质的苏联制战机与日本零式机交锋,还有月历中的德式钢盔、英式钢盔、美式钢盔的部队装备,代表了中国部队武器的纷陈与杂乱等等。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眼睛一亮,直言他这七十年来,从来没有人曾经教育他,在东方这个文明的古国,那里的人民曾如此这般浴血苦战,捍卫自己的生存与尊严,而有两百万军人和三千万生灵永远地长眠在让他(她)们揪心的故国土地上啊!

又一次的碰头,他喜孜孜地把我拖进他家中,去参观他重新装修的书房。映入眼帘的是他书桌正后方墙壁上,四平八稳的美国星条旗,不旋踵,我的目光马上就被侧边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所占据。原来他将「勇士国魂」的月历就挂在星条旗侧方,而月历封面的青天白日国旗正恰与美国国旗相呼应,这彷佛走入了时光隧道,在七十几个寒暑以前,国民政府与美国政府携手共同抗日的场景再现。

十一月中,发现戴维家的前院挂上了房屋「出售」的招牌,他们显然要搬走了,虽然新居还在这个大休斯顿西北区。我在数次短暂交谈中表达出我的不舍,戴维也不只一次地向我致谢,让他在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中,除了美国人已熟知的太平洋战场,和欧洲北非战场,藉由我的解说和这份「勇士国魂」月历,他方得以将最后一片拼图「中缅印战场」(China-Burma-India Theater)补上了 。圣诞节前夕,他们已经带着我赠予的「勇士国魂」月历和中国军人二战中的英勇故事,离开了我们的小区。相信以戴维的健谈和自信,他会在他新的小区中、在新认识的邻居当中,继续将中美两面大旗摆开,向那些不曾了解二战「中缅印战场」的美国友人,宣扬中华民族的抗战故事和「勇士国魂」,娓娓道出我们的上一辈人所经历的烽火岁月。

作者:刘良昇 / Lanson Liu(七房相公后裔)
原载于2016年2 月18 日世界新闻网(http://www.worldjournal.com)艺文栏目之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