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屏东荣家

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甫结束,整个世界的格局刚走出同盟国与轴心国两大集团的血腥杀戮,旋又陷入了资本主义阵营和共产主义阵营对峙的冷战漩涡,中国在这个变局中首当其冲,刚历经万难方才惨胜日本军国主义的野蛮侵略后,兄弟阋墙的戏码随即上演,国民党与共产党二度捉对厮杀,最后以蒋介石所领导的国民党失败告终,他带领了百万难民和号称六十万的军队,跨越旧称「黑水沟」的台湾海峡,播迁到东南一隅的台湾建立复兴基地,生聚教训,期待王师再起,盼能反攻大陆,再次逐鹿中原。

曾几何时,当「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反攻大陆大计无法遂心如愿而只沦为口号后,国民党汲取了在大陆时期因军队管理不周,致军人哗变的惨痛经验,乃成立了「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简称退辅会),协助已进入中年的军人转业,并赡养伤残的国军袍泽,俾将这批曾经是保卫家国的基石,转化为稳定社会的力量。

这些退除役老兵们被政府社会敬称为「荣誉国民」,亦即俗称的「荣民」, 而专责照顾老迈单身无眷荣民的「荣誉国民之家」(简称荣家,隶属于退辅会),在政策支持下,于台湾各县市设立了起来。而早先的屏东荣家坐落于屏东市郊,离我们家不过五、六百米之遥,所以当我辈还处于懵懂无知的孩提岁月时,就已经有机会和这些老荣民们在日常生活中有了些许互动。

屏东荣家原位于屏东市次要道路香扬巷内,它的门面并不大,由大门往内部看起来建筑庭院还挺深的。当年屏东荣家就安置了许多腿部伤残的荣民(可能肇因于台海早先的武装冲突、军事演习,或因公受伤等原因所致)。他们因不良于行,每个人配发一辆有「荣家」字号的单座绿色手摇三轮车,供他们外出时使用,他们将拐杖横放于三轮车侧边,左手扶住如同自行车一般的手把,以操控车行方向,右手则吃力地转动旋柄作为行驶的动力。

我小时候由于过于无知,起初还误以为他们是得过小儿麻痹症而落下的残疾,真是太对不起他们昔时对于国家社会的贡献了。

那些年屏东市的居民都已经习惯这些在慢车道上慢行的荣民和所属的绿色三轮车。某些荣民老伯偶尔会来我们的小区边上,将绿色三轮车停放在树荫底下,自个儿静坐车中专注地看着我们这群小萝卜头打球嬉戏,他们饱经风霜的脸庞时而显露出纯真无邪的微笑,但我们的互动仅止于此,虽然两者不过咫尺之遥,但彼此心灵间就像嵌入了一道看不见,又深不可测的鸿沟一般。

至于其他体能状况较佳的老兵们,很多走上了自谋生路的途径,他们许多以屏东荣家为中心,散落在周围的社群中卖力认真地工作着,我们跟他们的交流也只局限于银货两讫的小买卖上。

犹记得当时年纪小,虽然双亲不时会分享他们所熟知的老兵故事,但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们,身在衣食无虞的环境中,心中毕竟不会产生太多的涟漪。

随着屏东市区逐年的发展扩张,屏东荣家也渐渐为雨后春笋的住宅区所包围,所以退辅会决定另觅新址搬迁,终将屏东荣家迁移到七、八公里外的乡间屏东县内埔乡。

约一九七○年末或八○年初期,在屏东市街头就再也见不到屏东荣家的绿色三轮车了,而屏东荣家也自此离开了我的视野近四十年。

尔后虽然因年岁渐长,藉新闻报导之便,阅历了更多老兵们的故事,方知国军基层老兵很多原先出自于大陆农村,有些尚且目不识丁,但他们为了保乡卫国或其他诸多原因,先后加入国军部队。

内战期间国民党失利,他们被迫与家人分离乖隔,渡海赴台。他们之中情况稍佳者在台湾组建家庭,繁衍后代,落地生根,而伤残老兵大多只能依托荣民之家,在台湾不婚无嗣终老一世,实在令人唏嘘。

不过许多在台湾孑然一生的老兵们,逝世前嘱咐将毕生积蓄捐助社会,展现无私大爱,这种纯朴的义行直叫我们汗颜和动容。

今年适逢祖居地湖南省浏阳市永安镇的老刘家,七十五年来首次修缮宗祠和重撰家谱盛事,散布海内各地的刘氏族人都热烈响应,共襄盛举。

月前永安镇当地一位远房族叔,听闻我成长于南台湾屏东地区,因地缘关系,特意透过与我熟识的刘氏七房族人,转来了一封电子邮件,探询我是否知悉同为迁台的族叔公刘作康的身后事。

原来作康叔公于抗日战争期间从军报国,后随部队赴台,一九八六年开放大陆探亲后,他曾只身返回浏阳永安老家省亲,最后所知的讯息为他已于一九九七年逝世于屏东荣家。

闻此讯息,家父与我均深感遗憾,我们先前全然不知竟然有位未曾谋面却和我们拥有相同血脉的刘氏族人,也曾孤单的在屏东荣家度过余生,纵然对于海峡两岸众多离散家庭而言,这般的故事情节并不罕见。

在回复族叔电子邮件的当晚,三、四十年前那些操持大陆各地口音,在屏东街头踯躅独行的伤残老兵和绿色「荣家」三轮车,以及这些老兵们年轻时为国家民族而战的模糊身影在我脑际中划过。

这群因战争流离颠沛产生的独特群体,尽管苟活于硝烟战火间,但仍脱离不了离乡背井成为大时代夹缝中的牺牲者,虽然号为「荣民」,但属于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弱势群体,依然摆脱不了中年时离开军旅,必须在台湾底层社会另谋生存的辛酸。

此外,他们即便是幸运地接受了荣家的给养,也不免与孤独为伍,那座将他们与现实社会离间的大山,老兵们似乎永远也挥之不去。对于荣民老兵们,相较于他们对家国的贡献,我们所能回馈的真是太有限了!

作者:刘良昇 / Lanson Liu(七房相公后裔)
原载2016年11月17日世界新闻网(http://www.worldjournal.com)《世界周刊》《艺文》栏目,有删改。
照片取自http://ketr0403.pixnet.net/blog/